閱讀：如何將村上春樹的《黑夜之後》運用在攝影的運鏡與腳本
“年輕時很喜歡的村上春樹，在進入社會開始工作之後，反而變得沒有那麼迷人。多年後再讀，我已經是位將近五十歲的中年婦人，也是位拍照多年的攝影師，這回，我不僅從《黑夜之後》這本書中發現了攝影的靈感，包含運鏡、場景、鏡頭切換等技巧，還重新體驗了關於人生中面對現實時無能為力的淡然，與那一點點的浪漫與甜蜜。”
不久前收到一位讀者鼓勵，說很喜歡我最近在社群上分享的短片。我欣喜收下這份讚美，也表明自己拍攝影片的時間其實不長，在諸多細節上還有進步的空間。對方知道之後進一步問，那影片怎麼可以看起來這麼到位？我想了想，發現其實「構圖」是很重要的關鍵，當切入的視角「對了」，那麼畫面好像也變得更迷人了。
尤其在前幾週，當我翻閱村上春樹的《黑夜之後》，彷彿進入了一場以平面文字嘩然展開的視覺饗宴，更加證明了這個的想法：
作為我們視點的攝影機結束了對細節的觀察，暫且後拉，再度掃視整個房間。繼而不知所措似的久久維持著這個廣角視野。視線在此間暫時固定於一點。寓意深長的沉默持續著。然而不久，又若有所悟似的駐目於室內一隅的電視機，朝著那裡抵近。——村上春樹《黑夜之後》
從書中截取的這段文字，不僅描繪了焦段的使用——廣角，還掌握了運鏡、視角與剪輯的節奏；短短百餘字，已經呈現了完美的視覺想像。如果你再同時聆聽作者在書中提及的樂曲，那就是一幀幀充滿韻律的動態畫面了。
我手上有時報出版2005年的初版《黑夜之後》，譯者是大家都熟悉的賴明珠。也有2022年由南海出版公司推出的《天黑以後》，譯者為施小煒。我選擇閱讀簡體版，原因是這個版本為電子書；近年我非常享受閱讀電子書，不僅輕便、攜帶容易，標注重點與隨手寫心得都很方便，還能騰出雙手喝茶、休息，不用一直緊緊地捧著書、攤開書頁才能閱讀。
第二個原因是，我想跳脫賴明珠的翻譯手法與口吻。之前聽過一個說法，許多中文讀者將村上春樹的文章與賴明珠的翻譯文風譽為最佳組合，其他譯者的版本讀來都敖口。我也曾經這麼認為，尤其大學時候非常著迷，甚至模仿「被賴明珠詮釋後的村上春樹」的寫作語法。
從學校畢業後，這個風格對我而言突然間失去了魅力，不管哪本從前最喜愛的書，都讀不進去。搬到慕尼黑定居之後，這些收藏的書跟著我一起移居，卻再也沒了交集。一直到上個月我拿起了簡體版的《天黑以後》。不同的譯者為異國語言作者的文體注入不同的生命與活力；我無法比較賴版或者施版哪個好，但我似乎是故意想用另一個不熟悉的角度來重新認識村上春樹的。
2011年拍攝於中國廣州 / Nikon D300S
我拍照已經很多年，大多時候拿起相機都可以準確地透過鏡頭（使用的焦段）捕捉理想的畫面。但以前不知道怎麼回事，只要「想拍影片」，腦袋便不聽使喚，彷彿失去了操作鏡頭的能力，總是拍不出喜歡的構圖。
然後我問自己：「為什麼沒有辦法像拍照片那樣拍影片呢？」才恍然大悟。對呀，我為什麼不用拍照片的視角來拍影片呢？因為我觀看欣賞一處場景的角度與態度絕對是一樣的，那麼只要保持同樣的觀點就可以了呀。想通了之後，彷彿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，這也是我現在積極拍攝影片的最主要原因，好像之前被耽誤了的那些「可以享受拍攝影片」的時光，想通通把它彌補回來。
2016年拍攝於台灣台北 / Nikon D750
2023年拍攝於義大利波隆納 / Fujifilm XT3
房間裡很暗。但我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。我們變成一個視點，注視著她的身姿。或許應該稱作偷窺。視點化作浮游於空中的攝影機，能夠在房間裡自由自在地移動。此刻，攝影機位於床的正上方，捕捉她的睡容。每隔一段時間便切換角度，如同人們眨眼一樣。——村上春樹《黑夜之後》
這段在書中第二章的開端部分的字句，就是我用來訓練自己構圖能力的方法，已經很多很多年了。雖然平常總是盡量帶著相機，現在身旁也總是有手機可以隨時使用記錄，但還是有很多「無法拍照」的時刻，那我便用眼睛當鏡頭，在心中假想一個合適的焦段，然後捕捉畫面，這個手法我稱為《視覺模擬構圖》。
我有四個「內心戲」步驟：
面對喜歡或是想拍攝的場景時，先決定拍攝的主題與主角。
接著設定，希望主角被看到時所呈現的模樣與姿態。
然後決定要用哪個焦段拍，並設定曝光數據。
目測自己與被拍攝場景或物件之間的距離，依照選擇的焦段，移動到合適的拍攝位置。
然後，用眼睛按下快門，用記憶保存這張《視覺模擬構圖》的內心戲影像。
2023年拍攝於德國 Mödlich 這座城市 / Fujifilm XT3
2022年拍攝於葡萄牙波多 / Fujifilm XT3
舉個簡單的例子，比如，先在腦袋中想像一朵「開在草原上的花」。
如果想拍下花朵上的露珠，希望瀏覽照片的人可以看到露珠晶瑩剔透的模樣，那應該用什麼角度與高度來拍？如果手上只有廣角鏡頭，那得站得多近才能拍下露珠晶瑩剔透的質感？如果只有人像焦段，又應該怎麼捕捉才能呈現那清澈明亮的水珠？
上述分享的四個步驟是「實際拍照前」很重要的過程，可以訓練構思拍照的畫面，清楚設定：要拍什麼，以及希望瀏覽影像的人看到一張什麼樣的照片。
接著，就要《矯正構圖》。剛剛是訓練設定理想的構圖，接下來得拉近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。這是很多人在拍照時會遇到的問題：為什麼看到的場景和拍下的照片不一樣呢？《矯正構圖》就是用來解決這個瓶頸的。
接下來，站在以《視覺模擬構圖》的原地（也就是上演內心戲的那個地方），不要移動自己的位置，然後開啟手機或相機，用剛剛在腦袋中想像使用的焦段來偵測、觀看拍攝現場，看手機或相機螢幕上出現的構圖畫面，是否和視覺模擬構圖時想像的影像是一樣的；也就是比對腦袋中想像的畫面，以及實際在螢幕上呈現的畫面。
如果兩者不一樣，先調整拍攝距離、高度與角度，如果是選擇的焦段不適合，那就換成另一個焦段；如果手上沒有其他焦段可以替換，那就用不同的拍攝距離與角度來重新構圖。
利用《矯正構圖》來拉近想像與現實之間的差距，以合適的拍攝角度來配合手上擁有的焦段來拍照。這樣一來，就沒有鏡頭不夠多、配備不夠好的問題，因為我們設計拍攝照片的出發點，是以自己手上擁有的配備來構思的。
最後，用合適的焦段、拍攝高度與角度拍照。透過《視覺模擬構圖》與《矯正構圖》來練習拍照的精準度。
如果每次拍照都用這個方法來練習（我自己就是這樣練的），在剛開始時的差距會比較大，也就是我們想拍的和拍下的可能不同。不過如果重複練習，就可以訓練出精準的構圖能力，拉近兩者距離，每個快門都可以精準捕捉勾勒的畫面。
2018年拍攝於葡萄牙里斯本 / Olympus EM1 Mark2
2023年拍攝於義大利波隆納 / Fujifilm XT3
屋裡的情形沒有變化。只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影與方才相比，切換成了特寫鏡頭，我們能相當清晰地看到此人的外形。看不到他的臉。此刻攝影機抓拍和播放的鏡頭只是此人的背影，還有臉部以外的身體其他部位。不知道是光線與角度的緣故，還是刻意為之，他的臉部總是處於陰影中，我們的視線無法探及。——村上春樹《黑夜之後》
在《黑夜之後》一書中，有很多關於「觀察視角」、「運鏡」以及「焦段」的描述，甚至連上述這一段都包含了「佈光」的手法。這也是這一回閱讀村上春樹的書籍時，帶給我的全新體驗，不僅建構視覺與想像間的關聯，與文字有了互動，好像還進一步充實了撰寫拍攝腳本的靈感。
如果你對構圖、觀察角度與影像的故事性有些生疏，那我大力推薦這本書給你；如果你想增加運鏡與轉寫腳本的技巧，那更是不能錯過這本書。因為直到最後一章、最後一面的最後一段話都還是充滿了畫面的立體感，閱讀的高潮從一開始慢慢展開、蔓延，直到最後一刻再沈浸落幕。
以前喜歡村上春樹，是因為那一抹淡淡的憂傷與浪漫；年輕的時候怎麼會懂那麼淡、那麼輕的情緒？那是當時已經中年的村上春樹才琢磨得出來的；以前自己的喜歡，只是表面的情感波動。
這回再讀，我已經是一位將近五十歲的中年婦人，好像突然之間進入了作者淺伏於文字之後的生命，那股淡淡的憂愁轉成了面對現實時無能為力的淡然，而浪漫是一點點、一點點在心頭、在嘴角、在指尖震動著的甜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