閱讀：櫻木紫乃《家族的完成》 - 所謂的家族，究竟是以什麼為單位？

讀《家族的完成》，像是走進一片薄雪覆蓋的寒冷早晨。晨光還沒完全亮起，空氣裡帶著冰冷刺骨的寒氣，一切寂靜，卻緩緩顯形。櫻木紫乃不急著把故事推向高潮，也沒為角色安排戲劇性的命運。她只把人物放在生活的縫隙裡，讓他們用最自然的態度面對虛無、疲倦、逞強與不知如何安放的情感。

在她的文字裡，「家」不是避風港，也不是道德教條能輕易定義的地方；它像是一條漫漫長路。每個人都在路上，有時並肩，有時分岔，有時只是擦肩而過。小說以一對老夫妻與兩個女兒為中心，彷彿要讓讀者透過每個人那微小卻深刻的動搖，看清所謂「家族」的重量。

讀著她們的故事，也彷彿閱讀著自己。

我用手指頭在螢幕上標注了很多的句子，那些畫線的段落不是因為它寫得美，而是因為它們像釘子一樣，輕輕敲進胸口。比如智代認為：「互相迴避根本問題的⽇⼦過久了，不知不覺就成了⽣活」。她甚至在母親的姊姊登美子說：「妳不能這麼說，⽗⺟想必也有⽗⺟的苦衷。」 之後，回答：「阿姨，如果要這麼說，女兒也有女兒的苦衷啊。」

這些句子沒有悲嘆，沒有責怪，卻讓人無法逃開。

因為那裡面也藏著我自己。

我和父母保持聯絡，但關係並不親近。在文化的重量之下，這樣的距離常常讓我覺得自己處在某種夾縫中。一端是從小被灌輸的孝道──默默地承擔、壓抑所有難以言說的經歷；另一端則是身為個體的我，想走得更遠，擺脫緊密得讓人無法呼吸的重擔。

多年來，兩者彼此強力拉扯。

如果完全放下，會有很深的罪惡感扒在心頭，那是身為亞洲人的本能自責；但若硬要靠近，又會重新撕開過往的傷口。於是，我盡力維持著「聯絡，但不親近」的距離，像書中的女兒們一樣──想靠近，又怕靠近；想逃開，又不敢徹底。

在閱讀的過程中，我同時被兩方牽引。

一邊是年邁父母的視角。
他們或許有自己的難堪、自尊、悔意與不得已。那些被時間削薄的怨懟，並沒有在故事裡被誇大，而是靜靜出現，像長夜裡微弱的燈。

另一邊則是中年子女的視角。
他們背負著自己的人生，也背負著上一代的殘響。在生活耗盡力氣後，還得面對家庭裡許多沒有被說出來的情緒；看似無關緊要的日常，卻藏著一言難盡的無奈與自哀。

這兩方視角在我心裡交會。
那一瞬間，我覺得自己被理解了。

我一直以為家族關係裡的窒悶，是我個人的問題；但讀這本書，我才發現或許很多人都面臨相似的難題。這些問題像雪一樣落在每個人身上，有的人覺得寒冷，有的覺得沉重，有的乾脆假裝沒感覺。櫻木紫乃並沒有給出答案，她只安靜地讓每個角色呈現他們能夠做到的、或放棄的。

她讓他們在家族裡受傷、煎熬、心軟、退縮、彷徨；也讓他們在同樣的地方試圖和解、掙紮、遺忘、放手。

有時和解不是因為理解，而是因為時間拉長了傷痛。
有時選擇割捨不是因為軟弱，而是已經筋疲力盡。

閱讀的時候，胸口總是悶悶的，多年來堆積在裡頭的情緒，一下子被釋放出來。我彷彿透過書中人物的，痛快地抒發了情感與累積的情緒。

沒有崩潰，不是激動，而是一種放膽去痛的痛──終於被看見、可以承認。

所謂的家族，究竟是以什麼為單位？我越來越不明⽩了。

閱讀後，我並沒有得到解方，也不覺得突然能放下所有過往。但我可以接受，家族並不是需要被「修好」的地方，那是每個人在做出選擇後，留下來的形狀。

《家族的完成》不是圓滿，而是坦然承認的結果。也可能是一種開始，開始接受一段關係就是如此，開始允許距離存在，開始接受彼此都用自己的方式承受各自的生活。

讀完時，我覺得心裡有股暖流安慰著自己。

或許，我和父母之間的距離不會因此縮短，但我明白，維持這樣的距離，也是一種選擇、一種誠實。我會帶著這份誠實，繼續我的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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